第885章 火種
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呢?
當小屁孩咋咋呼呼地把手機舉到他面前,當他看清屏幕上內容的時候。
第一時間他根本就不相信那是葉十一畫的,但那熟悉的畫風,和除了葉空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的故事、情節、甚至天氣,都不是假的。
它們在孤兒院暗淡的燈光裡靜靜亮著。
甚至牆角斑駁的痕迹,與牆面上的壁畫都如此吻合一緻。
孫院長不得不信,也不得不戴著老花鏡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艱難又仔細地摸索了一遍。
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他一邊驚駭到無以復加,一邊立刻回小區敲開了樓下老池的門。
池老師家在多年前痛失愛女,隨後他老伴也悲痛地隨之而去,剩下他一個老頭孤單度日,這一過就快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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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很久才敲開門。
房子都是老房子,但這老房子裡的電視機顯然質量很高配置很高,巨大一個液晶屏,正無比清晰地放映著什麼吵鬧嘈雜的內容。
孫院長隻聽了一耳朵就知道那是什麼了。
剛才他在摸索來龍去脈時也看到了,是那個豪門畜牲在直播上出糗的內容。
池老師似乎知道他是來幹嘛的,雖然把人讓進去了,但表情卻不算友好,隻淡淡道:「如果你是來問溫璨下落的,那我也不知道。」
「……」孫院長有些語塞,半晌才嘆了口氣,「你就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池老師反問,「擔心那個畜牲死不了?」
「……你就不擔心溫璨?那可是你女兒唯一的孩子!」
「可我女兒已經死了!」
夜色裡,這到處都是生活痕迹的老舊房屋中,一向佛系文雅的老人陡然露出赤紅猙獰的面孔,「我唯一的孩子已經死了!我唯一的愛人也因此早早去世了!我現在隻擔心那個畜牲還能好端端活著!他在這世上多活一天我的心就在油鍋裡多煎了一天!」
「……所以,你是同意溫璨去親手殺了他的?」孫院長有些愣怔。
電視還在播放那場直播。
室內隻開了一盞很暗的燈。
夜晚透過窗欞渡進來,在沙發、茶幾、和那些到處都是照片上,留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也半埋在陰影中,說話時像一尊蒼老而堅硬的石雕:「我沒有同意,但我也沒有反對——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孫院長看著他的反應無比驚訝,聲音也不由得大了起來,「就算他沒告訴你你也肯定猜到了!可你從來不勸他?你發自內心地贊同他的做法?!」
「我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池老師沒什麼表情的重複。
孫院長猛地站了起來:「你這樣縱容他難道就不怕你女兒責怪你嗎?!」
「我再說一遍。」池老師下頜上綳起兩條筋,幾乎是從齒縫間逼出聲音來,「我女兒已經死了,死了,死了!她是一個無神論者,我們一家人都是無神論者,我們相信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靈魂沒有輪迴沒有地下的再見!你知道什麼是死嗎?死就是終結就是消亡就是徹底的灰飛煙滅!所以!」他深吸一口氣,「她沒有責怪我的機會了,而還苟延殘喘的我,隻想看著那個畜牲以最凄慘最可怕的方式去死。」
「……那溫璨的未來呢?」孫院長不可置通道,「溫璨也還活著!他還年輕!他才三十歲都不到就要變成殺人犯了嗎?!」
「沒辦法。」池老師慢慢說,「畢竟他不僅是我的外孫,不僅是我女兒的孩子,他還是那個畜牲的兒子,是那個溫家的後代——何況他自己並不在乎,在復仇這一點上,我們是共犯,是一體的。」
「……」
孫院長瞠目結舌,無話可說。
池老師卻擡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緩和了一點道:「我知道你是為什麼而來,是為了葉十一吧?我也沒想到這兩個孩子會有這樣的緣分,也讓她被溫璨拖累了,可你相信我,溫璨一定會處理好一切的,他是一個很聰明能力很強的人,他絕不會讓他喜歡的人蒙受損失的。」
「……」孫院長更無言了。
他搖了搖頭,想說什麼,但看著老人一眨不眨盯著電視看的側影,卻又覺得說什麼都是白費。
他起身告別。
離開時經過玄關處的照片,他停下腳步多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如果死亡就是徹底的終結,那你有沒有在家對著這些照片說話或者微笑的時候呢?」
沙發上的老人背影頓了一下。
「如果有的話,你就不能說你的女兒沒有責怪你的機會,因為每次你久久凝視這些照片的時候,照片裡的她們也同樣在凝視你,如果你哪怕有一點把溫璨當做你的家人當做你重要的存在,你也應該在每一次的凝視中都感覺到她們的期望,你不該放任他去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因為你明明是個正常人,你還是他的外公。」
「在你失去女兒失去老伴的同時,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包括唯一正常,但卻顯然恨著他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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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說……也說不上是勸說,總之見過正常人之後,孫院長就開始急速趕往玉洲,帶著一個非要跟上的包袱,打算要去見一見那個不正常的人了。
一路上高鐵飛馳,山川大地都在玻璃上急速後掠。
在此期間他借著微弱夜燈對著手機裡的《花之盒》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具象地去想象此刻的葉空會是怎樣的心情。
從葉空很小的時候,他就幾乎完全放棄了讓她學會溝通學會表達的想法。
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
她的心被埋在很深的連她自己也感覺不到的地方,於是兇膛裡一片空蕩,她無論如何尋找,摸索,經歷,甚至受傷,也依舊無法抵達她想去的地方。
在葉十一還小的時候,她不是自閉地一個人待在各種陰暗角落畫畫發獃,就是跟欺負她的人打成一團,就算掛了彩也能擦擦臉面無表情地經過那些嚎啕大哭的小孩和面帶譴責的大人,就像沒有痛覺一樣。
在他離開的那兩年,她唯一一次動刀是因為被人活埋在野地裡,隻露出一個頭。
回到孤兒院的孫院長聽聞此事時心神劇痛,後來也曾小心翼翼問過她關於這件事的記憶。
可那時才隻有九歲大的孩子隻是望著天想了一會兒,來了句「星星很亮」,以及「刀很快」。
除此以外,就沒有了。
她的報復,她的忍無可忍,全都是基於理論上的認知,和身體上的煩躁,而不是內心的痛苦和委屈。
在那些看著葉十一一點點長大的日子裡,老頭時常覺得,這孩子出生在世上,就是為了來迷路的。
世界如荒野,她是迷路的流星,在尋找能擦亮生命的火種。
可她的火種埋在地下。
她明知這個,卻跋涉至今,在孫院長眼裡已經很勇敢了,他原本甚至已經做好了在某個時刻突然徹底失去她的準備。
但在這去往玉洲的鐵軌之上,孫院長看著屏幕上真實發生過的一切,一邊驚訝於原來在她的視角世界是這樣的,一邊又感覺到莫名的震顫。
那震顫似乎來自列車之下鐵軌的轟鳴。
但聽在老院長耳朵裡,卻更像是是大地之下那一粒火種在不斷燃燒噴薄引發地震的聲音。